手可摘榴花

如意

今日是九月十九。秋夜的寒意将武隽的身体冻得冰凉,她再一次裹紧了披风,在原地蹦跳着来取暖。她回眸向媛华馆的方向望了一望,暗自祈祷不要有人突然发了“好心”走进她的房间想“探病”,却发现她根本不在床上。那她又是撒谎又是装病费了好大功夫才挪出来的这一晚空闲,可就都白费啦!三郎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上阳宫呢。

想起心上人,少女被冻得发白却依然娇丽清艳的面容上浮起红云。三郎,三郎,这亲昵的称呼只需在舌尖萦绕,就带出了无限甜蜜温柔的情意。

记得一年前的今夜,她对三郎袒露了心迹。彼时她几乎不敢抬头看向那张英俊的面容,刚说完那些话,她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感觉他的胸膛微微震动,好听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道:“我就知道,这世间除了我的父母,还会有人真心待我。如意,你真好。”听他还像儿时在太平姑母家一般唤她的乳名,她鼻子一酸,环住他的腰:“我也是。若我在宫中如履薄冰是为了再遇见你,那我再苦都值得。”

李隆基抬起她的脸,清澈的星眸中闪烁着求得佳人的快活笑意;武隽在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并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如意,总有一天,我再不让你吃苦。

如意,你等我,等我领了差事,我就好好做出个样子来,好向皇祖母求娶你。就算父亲不愿意,与我说什么家族之别,我也定会说服他接纳你。因为在我眼里,你只是李家三郎愿意携手终生的人。”

武隽的父亲是早逝的恒安王武攸止。关于父亲,武隽为数不多的记忆是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和高瘦的身材,他的眼里总像含着泪水似的莹润光亮,高瘦的身材,显示着他的不安和羸弱。当他坐在那群野心勃勃地侃侃而谈的堂兄弟中间时,那双大而忧郁的眼睛使他显得格格不入,闷闷不乐的情绪也从他下耷的嘴角流露出来。每当这时,通常作为集会中心的三思六叔总会大声提醒他道:“二哥!”父亲被吓了一跳,嘟囔着什么端起面前的饮品,酒或是茶或是酪浆,一饮而尽,往往还会被呛得咳嗽连连,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还有人发出几声偷笑,于是她郁郁不乐的父亲又变得更加尴尬,仿佛一个被强行按到王爵座位上的乡下人般格格不入。

而这时,一向笑眯眯的攸嗣七叔总会操着一口并州乡话——包括武隽的父亲在内,她的族叔族伯们都学了一口河洛官话,这显得攸嗣七叔与众不同——出来打圆场:“老六,算咧,二哥身子最近不大好。”说着扶起瘦弱的父亲走向门口,看见站在廊下好奇张望的武隽,他就会招呼道:“妮儿!来,找人把你爹扶回房去,让他好好歇歇。”当武隽向他身后看去,三思六叔正把他嫉妒的目光投向七叔的后背狠狠地剜了一圈,又悻悻地收回去,哼了好大一声。

武隽喜欢攸嗣七叔,喜欢他圆圆的脸上和善的笑容,喜欢他口中保持着原样的并州乡音,喜欢他笑眯眯让六叔哑口无言时的样子。而且像族中的孩子们那样,她也最喜欢到富丽堂皇的太平公主府上玩耍。攸嗣七叔是男孩子们不管玩什么游戏都争着拉进自己队伍的好队友,也是发生任何争执时都最公正最能让人信服的裁判;而他那几个仿佛永远装满了琉璃珠、九连环、糖果、点心以及各种新奇的精巧玩意儿的大荷包,也让他颇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可就是这样一个讨孩子们喜欢的叔叔,在他的妻子面前却毫无底气地自卑了一生。武隽至今还记得她的公主婶婶美丽的面容在孩子们面前对着七叔时都掩盖不住的冷漠神色,和七叔在她面前永远迁就讨好的温和笑脸。

可武隽为七叔打抱不平的想法只能埋在心里,一是因为公主婶婶对她很慈爱,二是因为,她的公主婶婶是大周最受宠爱的公主。姑祖母说过,太平是最像她的孩子。

“太平这性子,虽也像她父亲,但还是最像我。你看她对武攸嗣的样子,和当年我……”

父亲去世后,武隽就被接到宫中抚养了。有一天姑祖母想要她和另外几个侄孙女去作伴,当她坐在明窗下计算着绣活的针脚时,听见姑祖母低声对她身边的老内侍忧心道。瑞公公一听提起了这个话头,先冲着颂嬷嬷摆了摆手,于是老嬷嬷向她们几个走过来,和蔼道:“几位郡主也陪得累了,请回去歇息吧。”

当她们静默地从内殿鱼贯而出时,又隐隐听得姑祖母一声长叹:

“都是强求不得……”

武隽当时就明白,姑祖母那样一个富有天下的伟大女人都有强求不得的事情,别提她一个黄毛丫头了。与三郎重逢又如何,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宫外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又能留存多久?

直到她与三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了,堂姐妹间的勾心斗角,宫廷里冷漠势利的人情冷暖,在她武隽的眼中都不足为惧,因为她有三郎的爱,她满心期待的,都是三郎有朝一日能兑现他的承诺,和她携手一生。

很多年后,当奄奄一息的武隽孤独地躺在临终的床榻上时,总会想起那一晚的烟花和那声温柔得恍如隔世的“如意”。如果她也似那一晚的烟花,盛放之后旋即消失无踪,是不是在李隆基的心里,就会永远只留着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姑娘的无邪身影?是不是她的心里,也只会有李隆基最温柔深情的少年模样?在最好的时刻戛然而止,是不是就不会再去面对日后残酷的现实,不会发现彼此逐渐丑陋的模样?

可这是上苍残酷的福祉,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将自己最美的一面永远留存在爱人的心间。和这残酷福祉相伴而生的,是遗世而活的那一方无尽的憾恨和思念。武隽终会明白,她不像她的姑祖母那样,得以被赐予这个残酷的福祉。

但不是现在。所以十六岁的武隽还是在秋夜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情郎。

“什么人在前面?”一个悦耳却轻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武隽暗道不好,回神一看,果然是张昌宗搀扶着武皇缓步走来。女皇眯起眼睛,仿佛在仔细打量她。武隽正紧张地想着说辞来说明自己为什么称病推辞晚宴却出现在这里,却见女皇看向自己身后,仿佛带着无数惊喜讶异,轻轻唤了一声:

“陛下?”

之所以是仿佛,是因为与此同时,三郎急切的声音也传入她耳中:“如意……皇祖母!”

武隽看见武皇的身体明显一震,老人带着有些恍惚的神情看向武隽:“你也叫如意?”武隽点头,惊诧地听着老人用她从未见过的低柔语气轻笑道:“真巧,我曾经也叫如意呢。”

“如……阿隽不知!冲撞了圣皇名讳,请圣皇恕罪!”武隽待要叩头,却被武皇摆手制止。武皇转向一旁的李隆基,已恢复了平素的声音的神情,笑问:“我说你今晚怎么席上长针似的坐不住,是想来见这丫头?”

“皇祖母明鉴……”李隆基的声音惶急而羞涩。武隽悄悄转头瞥向李隆基,只见他脸颊红红的,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害羞,可爱得紧。冷不丁被武皇问道:“你是二郎家的大娘?”武隽答是,武皇点了点头,往前走去,口中吩咐道:“明日宣郑国夫人入宫。”又向李隆基道:“再叫你父亲也来一趟。”言下之意甚明。

李隆基和武隽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磕头谢了恩。武皇只是摆手让他们免了。

老人独自缓缓向前走去,张昌宗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喝退。武媚娘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眼前,耳边,尽是当年那人一声声地唤她如意……

“如意,发生什么事了?”

“如意,你怎么这么没有分寸呐?”

“如意,你相信朕吗?”

“如意……”

“如意……”

恍惚间,就连迎面的秋风里,都是那人柔柔低语,朗朗笑言;音容笑貌,宛如昨日。武媚娘那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眶,再一次吹得盈满热泪。

“今日的秋风,吹得人格外思念故人啊……我们就站在阙楼上看着烟花……他说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我说,要陪他开辟一个旷古盛世……”夜风中,女皇的喃喃低语只有只字片语入了随侍人们的耳中。早有人悄然前去安排烟花。

“嘭!”

烟花炸裂的巨响让女皇回过神来。驻足回望去,远处那对在烟花下相拥的璧人,竟好似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和当年纯真无邪的自己……

“真好啊……”

武媚娘再次转身,一步步远离了那美好的一切,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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